异乡明月情，岁岁伴我行

随园诗话·卷十四

随园先生年七十四，称古稀。

余年七十五，称古稀之又稀。

今春，先生患痰饮，余患风气。

主者皆云难治。

而先生以诗慰余云：“明月有情应识我，年年相见在他乡。”

余亦和云：“两枝衰柳当轩翠，一样西风为鬓霜。”

一日，余笑谓先生曰：“君与仆，皆过古稀。

以今日论，可谓极盛；然以百年计之，尚未及半。

从此以往，愿吾两人，饮食小心，起居有节，耄耋康强，优游卒岁，使天下后世，谓百岁两人，犹然并命，亦一奇事。

”先生欣然笑曰：“此言吾所愿也！然老夫少贱，刻苦读书，年五十，始以诗名世。

从主者讨酒食，犹不得；况邀耆硕，尊礼儒宿乎？足下生长江南，少年科第，才情学问，足以压倒一世，主者遇之厚矣。

然今之达官贵人，每见足下，尚以名士相目，未尝以耆宿尊之。

老夫固已老矣；足下年方强仕，从此以往，上者跻三公，次者登台阁，进退百僚，取青紫如拾芥耳。

老夫瞠乎其后，乃复以耆宿尊礼之乎？老夫今日之愿，惟祝足下福寿康宁，加官进爵，使老夫得以诗酒往还，无虚岁月，即足下以耆宿尊礼老夫之日也。

”

余闻此言，心欢意舞，乃更和云：“君言使我感且伤，我今五十君七襄。

君如松柏岁寒茂，我似蒲柳望秋黄。

纵有儿孙满眼在，后来要自出头强。

从今两戒河山外，各逮而孙称寿觞。

”

丙子春，余游粤东，先生有诗云：“鱼书经岁绝，鹤信近春通。

一雨过韶石，扁舟入祝融。

看君多道气，顾我少文雄。

他日重相见，应知霜鬓同。”

和云：“学海长分别，书邮远隔通。

人因行路老，花为看山红。

粤犬惊霜早，江猿怨夜穹。

归来仍问字，未觉老夫穷。”

余自粤归，先生寄诗云：“望君不至意难安，才隔邮亭路几千。

几度空庭闻叶落，有时清梦对人言。

诗筒已去劳相寄，酒榼虽来未可传。

何日重阳尊酒共，菊花还似去年妍？”

和云：“诗人秋思比秋长，身在江南望海阳。

千里书来未为远，五更梦到已先尝。

风前烛影摇红短，月下花容照影双。

遥忆随园风物好，金樽檀板对银缸。”

又云：“别时容易见时难，十幅蒲帆路几千。

才喜故人初到舍，又惊游子欲归船。

江边竹叶青留客，岭上梅花白照天。

料得潮阳回首处，寄来诗句定如泉。”

和云：“梦绕西湖水石间，半年离恨隔风烟。

今朝喜得临风笑，明日还教冒雨还。

别酒可能留客醉，归云容易到山巅。

随园此去无多路，好把诗筒日往还。”

乙亥春，余病中，先生寄诗云：“望君惟日暮，到我只春初。

愁里逢欢易，病中得友舒。

温言销积雪，清话对明庐。

为问还家日，应携几卷书？”

和云：“春到花争发，先生兴味长。

书来慰衰疾，句好入肝肠。

诗律从君细，交情笑我狂。

药炉灯影里，重读好文章。”

又云：“知君病体未全安，药裹关心一纸传。

远道故人消息少，闲门春色雨烟连。

贫无好脯供狸首，老有闲情赋鹧鸪。

自笑闲身浑是病，只宜高卧对林泉。”

和云：“病躯愁对春光好，怕见莺啼柳未丝。

喜得故人相慰藉，书来字字似琼枝。

清风朗月思玄度，绿水青山忆谢公。

一病经旬门不出，药炉茶鼎伴衰翁。”

又云：“料峭轻寒酿晓阴，闲门未许客来寻。

闲云野鹤原无伴，流水高山自古今。

春酒渐香开瓮日，药栏初绿试花心。

闻君亦是闲居者，一病经旬未出林。”

和云：“春风吹暖入林庐，病起闲情得自如。

遥想随园花事好，小仓山下草初舒。

尊前谁唱离骚曲？月下人传白雪书。

闻说高吟兴不浅，可能同醉碧桃株？”

又云：“空谷幽人病起时，疏花淡月两相依。

诗从静里偏能得，药向闲中不许知。

自笑衰容如鬼瘦，还惊短发似僧稀。

寄君无限相思意，多在君家尺素归。”

和云：“江南江北望春归，春到君家我未回。

药裹关心劳远寄，花前搔首忆同围。

风前白发惊新岁，镜里青山失旧晖。

珍重随园多胜事，高吟诗句赏芳菲。”

先生《哭亡姬》诗云：“唱随三十载，一旦别君时。

遗挂空留壁，残灯欲灭丝。

断肠青冢月，挥泪白头诗。

谁识钟情者，今宵正哭妻？”

余和云：“入室悲先集，经年信未通。

空庭花下月，犹自照孤鸿。

旧梦随流水，新愁上绿芜。

最怜儿女小，不解忆慈帏。”

又云：“三十年同梦，今朝梦已空。

楼台残月影，枕簟落花风。

改嫁情虽薄，留孤意更雄。

只应坟上土，犹自伴蒿蓬。”

余素不饮酒，先生每笑之。

余答云：“妇子欢然如一家，一樽何用问君家？君言可饮一斗酒，君听侬言饮斗茶。

花里寻诗非好事，醉中得句不须夸。

眼前风景口头语，便是诗人绝妙花。”

先生曰：“从此子当破戒矣！”

余笑曰：“君不见刘伶好酒未忘茶，王霸纵横仍爱花。”

先生复寄诗云：“病后逢春只欲眠，花前小立亦颓然。

老夫自笑难持戒，一任君家酒兴偏。”

余和云：“得闲因病亦因贫，酒兴何曾不向人？

却笑刘伶空戒酒，惟留茶癖在吾身。”

先生《病中》诗云：“病久身如瘦鹤形，闲多日似小年晴。

破除万事无过酒，检点平生得尽情。

看月有怀思旧友，看花无兴负新晴。

病中莫道都无味，解语花能劝酒行。”

余和云：“矮屋愁吟白发生，闲门病久掩柴扃。

春光已到桃花笑，人事依然竹径清。

身外浮名空自累，眼前佳句为谁成？

日长风暖花枝困，也听流莺一两声。”

先生《归途》诗云：“行李萧萧一径秋，归心已逐乱云流。

仆夫问路频回首，野鸟惊人不下楼。

童子候门惊有客，邻翁问病似无愁。

今朝且尽还家乐，明日青山又